瀚河两岸皆排着列兵,张弓搭箭,瞄准了河心那支船队,朝着船壁上齐射。箭尖上涂满火油,助大火燃得更旺。
弓箭手之外,又有军士解开拴在河边的战船,摇着桨橹,飞速往河中央围去。
李乐训正在火场之中。
她穿行在废墟之中,热浪与浓烟熏得她浑身大汗,寒风吹过,但觉畅快过瘾,并不嫌凉。
船里的人全挤上了甲板,火也来不及救,只知慌不择路地逃命。
李乐训则似一尾活鱼,嘴上虽骂骂咧咧:
“长眼睛没长?别碍着你姑奶奶!”
人却灵巧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,避开倒塌的梁柱,及四面八方而来的箭矢。
全因这场大火,原就是她放的。
她找了个昏暗却安全的角落,看着火焰吞噬一切。
反倒是漫天的箭雨,使她压不住心中恼恨,气急反笑,几乎要破口大骂起来。
岸上放箭的兵士,她一看打扮,便知隶属于临康本地的守备。
这群临康人,定是垂涎船队许久,不过是想摘她的桃子,做那捕蝉的黄雀,借她放的这场火,要么俘虏,要么招降船上余人。
船上的伙计她都熟识,虽被大火逼迫得四散奔逃,人却皆是勇猛的精锐。
这支船队,原归她二叔李罡领头。
就在今夜里,叔父被船上的叛徒董胜害死了。
而她正巧不在,才有幸躲过一劫。
只是船上诸人,全归顺了那叛徒董胜。
她便来放火寻仇。
也因此,她对船上人的底细,了解得一清二楚。
当然恼恨岸上这观火的渔翁。
不过,恼恨归恼恨,李乐训惯把坏事往好处想。
——好歹岸上的临康人,放了战船下水,她正巧能借此脱身。
躲在角落,实是为了等待岸上划来的战船。她要趁乱混上去,等船靠岸了,便能悄悄离开。
她可不想被这些无耻窃贼招降了去!
倘把人心再想坏一些,临康人说不好早对叔父不满,借董胜之手,除掉他这一心腹大患,再收尽他带来的精兵。
——若事情当真如此,她李乐训更要躲着他们走。
她是她二叔的亲侄女,自是留不得。
至于为何不遁入河中——船上比她水性好的人,大有人在,他们尚且不敢入水避祸,何况于她?
李乐训清楚船队在水里玩的把戏——陷阱船钩,绕着船队,密密麻麻布了几圈,凡靠近船边的活物,若不小心避让,定要被扎成个血筛子。
这也是她的亲身经历。
为放这场火,她潜在水下多时,废了许多工夫,才一艘一艘地爬进去。
衣裳被水浸透了,冷冷地贴在肉上,身子冻得比那菜窖子里的芜菁,还要坚硬几分。
直到火烤干了衣裳,身上才舒坦几分。
贸然下水,极可能受伤不说,人定是又要冻上了——绝没有这般好的机会,让自己再暖和起来。
既有船能搭,不搭白不搭,管它是谁的船。她想。
岸上划来的战船渐近,李乐训闪身至船头,一跃而起,正正好地跳了过去。
一点凉水也未沾到。
战船上的人,显然也预料到了水下的陷阱,不急着靠近。
反而甩出铁索,钩住着火的船只,再顺着铁索抢进去。
人都聚在铁索上,自然觉察不到李乐训的动静。
任她悄悄躲进了船脚。
惨白的月亮沉在水底,阴瘆瘆的像块久冻的老冰。
外面的喊杀声震天,李乐训不为所动。
只借着月光,缩在船角,从腰间抽出一把刀,细细地打理起来。
刀卷了刃,刀身上尽是黑黑红红的污迹,腥臭冲天——黑的是陈血,红的是新血。
她下意识地撕开一片衣角,要擦拭她的宝刀,却突然“哎呦”一声。
悔不迭地将衣角展平,对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。
她身上这件外衫,是锦缎做成的,料子值钱,却又是被血污过,又是被火燎过,早已脏得不成样子了。
暴殄天物!董胜该死!
她在心里唾骂。
董胜该死倒不止这一点。
这衣裳是她二叔花了大价钱,在临康最大的布庄,扯了最贵的料子给她做的。
她小时父母双亡,世上只剩二叔一个亲人,二叔拉扯她长大。
如今二叔也没了,他赠予她的这点念想,却也无法好好珍惜。
李乐训狠狠地吸了几下鼻子。
而后,她伸手到船外,舀了几捧水,洒在衣角上,使劲地搓了搓,想要把脏东西洗掉。
照这般洗了几回,衣角上熏着的烟灰涤净了,但血渍不过只浅了几分。
无法,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将它叠起来,用两指轻轻刮去余水,再平着收进衣襟里。
想着等这战船靠岸后,她下去找地方顺些皂角来。
“什么人!”
李乐训正想得出神,一声暴喝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一队黑衣黑甲的兵士,执着火把,走近了她躲藏的地方。
明明灭灭的火光映亮了她的脸,兵士的头人伸出手,一把便将她揪了出来。
身上的甲胄摩擦碰撞,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。
这也能发现?
李乐训在心中悲愤嚎啕。
只得不情不愿地挪出来。举起双手,臊眉搭眼地站着。
那头人可没有什么爱护妇孺的心思,眼神一递,手下人便拿了麻绳,把李乐训捆了个结结实实。
李乐训不敢挣扎,老实地报出大名,求饶道:
“军爷是从临康来的吧?我是自己人,自己人!我叫李乐训,李罡的侄女,也来杀那董贼!和你们是一伙的。船上的人我都认识,能帮你们劝降!都是误会,误会!”
事已至此,也只能赌一把,赌他们只想要人,并无意加害叔父——换言之,对她的小命并无兴趣。
若能稳住他们,便可再伺机而逃。
李乐训被人丢进了船下的货舱,通往甲板的小门,牢牢挂着几把大锁,任她插翅也难飞。
完了,全完了。 天不佑我!
她心中的嚎啕,更大了几分。
她此刻不止想吸鼻子了,还想揉眼睛!
二叔,倘你在天有灵,便请睁眼看。
——你心心念念的临康人,在你遇害后,便是这般将你的心血,分而食之的!
李乐训是金城人。
金城位于瀚河北岸,世世代代都是汉人的居所。
直到蛮人挥师南下,铁蹄踏破了山河,从乌山直打到瀚河以北,连着本朝的旧都城一道,全占了去。蛮人亦学汉人的礼教,仿着自立了国号青。此后便称青人。
此后,衣冠南渡,便在这瀚河以南,邻接会津海港的临康,又建了新都,便称作南都。
而金城自然落入了青人的魔爪。
到如今,去国已十余年了。
这是李乐训第一次来临康。
第一次踏入南边故国的土地。
她已故的叔父李罡,原是金城义军的第二号人物。
青人占了金城这块宝地,便将原本的汉人当作是猪狗牲畜,任意使唤。
水深火热之下,自然便有李罡这等强人出来反抗。
他们本是城外山中剪径的贼寇,却因行事侠义,渐渐成了对抗青人的义军。
去年年中时,义军几要把青人赶出金城。
头领吕进心系汉地,便嘱托副头领李罡坐船前往临康,奉表南归。
李罡出身草莽,只是识得文字,文采上却实在有输。便点了内侄女李乐训同来,暂代南去的掌书。
这支着火的船队,乃是李罡去年年关,为投效故国所携的精锐。
杀人夺船的叛徒董胜,则是随行的另一头领。
此刻,李乐训身陷囹圄,知道伤心无用。便重新计划起如何逃脱,顺便记挂着董胜的项上人头。
她在火光的掩护之下,本已摸进了董胜的舱房,却因手上的刀卷了口,而董胜的皮肉又太厚,一刀没将人砍死,叫那贼人跳进水里游走了!
货舱里黑漆漆,伸手不见五指,只能听见外间的喊杀声。
激起了李乐训心中斗狠的意气,把脱身抛在了脑后。
她满心里全是后悔——后悔为何计划不再周全些,没抓住机会把董胜杀了!外面的惨叫,也不知有无那狗贼的!
脑子里一时演着刀剑铮鸣,枪林箭雨;一时又演着她将那董贼擒住,碎尸万段,先割后烹。
忽听“咚!”一声巨响,又有人被扔了下来。
此人体型庞大,身躯笨重,砸到船板上,把周遭的尘土,全震了起来,浮在空中。
“阿嚏!阿嚏!阿嚏!”惹得李乐训呛咳不止,连打了好几个喷嚏。
她被麻绳捆住,行动不便,只能挪着凑到那人身前,看看这第二位倒霉蛋是何人。
不看倒还好,一看却不得了!
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!不是她懊悔放走,苦寻不到的董胜,还能是谁?
李乐训对着董胜露出一个笑:“别来无恙啊,董叔。”
她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,一下便割断了缚在身上的绳索。
她本不想惹是生非,这样才更容易趁人不备溜走。
然而此刻,天大的机会送到眼前,她也顾不得溜不溜了。
匕首的刀尖对准了董胜的喉咙,她不等董胜开口求饶,一把便戳了进去。
鲜血喷涌,淋了她一身。
董胜登时毙了命。
李乐训揣在腰里的朴刀,早被船上的临康军士搜了去,只留下这把藏在袖中的匕首。
匕首太小,只够杀人,不够她泄愤。
既不能剜心,也不能割首。
李乐训遗憾地“啧”一声,匕首贴着董胜外衣,把沾上的血污,用力蹭干净。
正当其时,头顶通向甲板的小门再次打开。
火光已几无踪迹,只有月光漏进来。
——是那些黑甲人的头人,去而复返。
见着货舱里的情景,饶是他见多识广,行事沉稳,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。
两名可疑之人一站一卧。
站着的女人杀了躺着的大汉。
死人的脖子脸上,活人的胸前,全是骇人的血迹。
“军爷,你听我解释,不是这样的……你可以再把我绑起来。”李乐训收起匕首,举高双手,试图缓和气氛。
她嬉皮笑脸的模样,将头人唤回了魂。
连忙板起脸,跳下货舱,把人揪出来,重新绑好:“你随我来!”
“哎哎哎,去哪里?军爷先跟我说说,我也好做些准备……我说了我可以解释的,我真的是好人!”李乐训毫无反抗的意思,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。
“你不消在这里糊弄我!等到了贵人面前,有你交待的!”
头人见过她杀人的场面,知晓她并不如表面一般无害。生怕与她搭话,影响了判断,只威胁了这一句,便闭紧嘴巴,只闷头往前走。
“什么贵人?有多贵?是不是很有钱?我若是表现好,能赏我点路费吗?”李乐训不屈不挠。
只是下了船之后,周遭的气氛变得愈加肃穆凝重。
持戟的护卫分列道旁,军容端整,似是佛祖座下的金刚罗汉,杀气腾腾。
李乐训发觉,连领着她的那位黑甲头人,也更提起了精神。
嗬,好大的排场。
我倒要看看,这金刚罗汉后的真佛,究竟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妖怪。
一路行至一座军帐前。
刚踏进去,李乐训不及往里看,黑甲头人便推搡着她,迫使她扑倒在地。
只听他抱拳向什么人禀道:“点检相公,人犯在此。”
李乐训刚想抬头看热闹,又被黑甲头人按在地上,猛磕了两个响头。
“都起来说话。”头顶传来另一人的声音。
淡淡的,毫无感情,疏离冷漠倒有个十二分。
话中蕴含的威势,压得那黑甲头人战战兢兢,不敢妄动,竟忘了打发李乐训。
没人扶,李乐训便自己站了起来。
拍拍身上的尘土,才觑眼往上首看去。
——一群黑甲人簇拥之中,一位年轻文士端丽地站着。
帐中烛火通明,端的是一副秀美的好样貌。眉如远山,目似朗星,面若傅粉,朱唇皓齿。
长身玉立,衣带当风。
神色却如他的声音一样冰冷。
霜雪般的气度,压得周遭人皆噤声。
原是这等的佛祖。
竟把这一路的金刚罗汉,全冻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
活像座山中的大雪洞。
李乐训胡乱想着,自己倒先乐了。
“咳咳。”她清了清嗓子,憋住笑意,对着那文士,行了个有模有样的剪拂礼,“啊呀,这不是殿帅府的徐太尉,老熟人呐!”
确实是贵人,贵人中的贵人!
她在心中直竖大拇指。
徐太尉半垂下眼眸,无悲无喜的目光,落在李乐训胸前的血渍上。
不知为何,李乐训被他盯得有些发慌。
稍稍侧过身去,又清了清嗓子:“咳咳,要装不认识嘛?”